在我身上发生了十分荒唐的事,起初看起来像是个意外,后来又像个玩笑,但最后我发现,这事情其实非常严肃。
晚上十点四十分,从天台路开往仁义广场的末班地铁驶出。车厢里空荡荡的,加上我一共七个人,镶嵌在天花板上的灯管奢侈地照亮了整个车厢,人们脚底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大家仿佛都不乐意群聚,分散在车厢里各个部位。两个看样子是刚下班的中年男人隔开一米的距离坐在我对面,一个扭头望着窗外,一个在专心发短信。一对年轻情侣紧靠在车厢尽头,互相之间做些小动作。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背着双肩背包,站在车厢中央,手拉吊环,耳朵里牵出耳机的连线,身体随着我听不见的音乐声晃动。还有一个老人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双手一直在颤抖。我把电子书从包里取出来,翻到上次看的地方,认真阅读起来。
我很快便沉入书里的情境之中,铁轨摩擦的声音逐渐从耳朵中消失了。正当我为书中主人公的命运担忧时,脑门上“啪”的一声,被敲了一下。我愕然抬起头,眼前人影一晃,那学生模样的女孩飞速跳下了列车。原来列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站,站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人,上了后面一节车厢。我透过车窗凝视着那女孩,她下车之后便飞快地跑出站台,始终没有回头望我一眼。
车子又开动了,其他人似乎都没发现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依旧维持着原状。我郁闷地摸了摸额头,感觉手指头湿漉漉的,心里一惊,放到眼前一看,一些红色的液体沾在手指尖上。第一个感觉是额头流血了,但很快看出那并不是血,是黏度很高的东西,油乎乎的,搓也搓不去。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像是印油,再回想刚才被敲的那一下感觉,还真像是被什么印章盖了一下。对着黑乎乎的玻璃照了照,虽然看不大清楚,但额头上的印章形状还是依稀显示了出来。掏出一张纸巾,小心地盖在额头上,用力按了按,便把印章完整地拓了下来,一看,是翻转的汉字“肖雨”。这是那女孩的名字吗?我竭力回想她的容貌,却只记得她摇晃的姿态。
一个中年男人瞟了我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开了。我用纸巾使劲擦拭,直到纸巾上再也看不出红色的痕迹为止。这女孩干什么呢?以为这样很可爱吗?我不由自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
继续看书,列车中间停了两次,没有人下车。那个瞟了我一眼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个10英寸上网本玩了起来,噼噼啪啪的打字声在车厢里回荡着。年轻的情侣似乎被打扰了,不满地朝他频频侧目。他低头凝视着屏幕,偶尔抬头望我一眼,目光中带着某种目的性的东西,仿佛我是他正在寻找的某个人。是我的错觉吗?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到屏幕上。我的目光悬空了一会儿,也重新回到了电子书上。车厢轻微摇晃着,看久了稍微有点头晕。
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回过头来,还没反应过来,额头上就“啪”的一下,玩电脑的中年男人得手之后迅速闪身下车。我蒙了一下,猛然站起来,追到车门口:“你干什么?”他撒开腿狂奔,没多久就跑到了电梯口。
车子又开动了,摸摸额头,又是一手印油。这回从额头上拓下来的是“石军”两个反字。是那中年男人的名字吗?他们都疯了吗?我使劲擦着额头,其他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朝他们苦笑一下。
“他们为什么要在你头上印这个东西?”年轻的女孩问,男孩拍了拍她的脸颊,她朝他微笑了一下。她的语气很娇媚,神情有些恍惚,我猜她甚至并不完全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只是随便问一句,好让男朋友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自己身上。
“不知道。”我朝那老人和另一个中年人道。比起那对情侣,这两个人明显是真的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这个……”中年人迟疑地指了指我纸巾上沾着的印泥,“不会有毒吧?”
“对啊对啊,”女孩又飞快地插了进来,“听说有人专门在地铁上用毒针扎人,针上带着艾滋病病毒!”
我倒抽一口凉气,额头上立即感觉有些发痒。他们同情地看着我,又扯了几句,见我没心思搭理,便讪讪地走开了。年轻情侣回到了属于他们的角落,继续卿卿我我。老人忧虑地看着我,中年男人满脸同情,这两个人都在期待和我的目光碰撞,随时准备和我进行讨论。我把脸扭向窗外,凝视着屏障般的隧道墙壁,窗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脸——真的有毒吗?不像……但为什么连续两个人对我做同样的事?
再也没有心思看书了,脑子里一片混乱,起初还在想着印章的事,后来便联想到了其他方面,直到在仁义广场下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思绪早就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和我同时下车的有好几个人,都是其他车厢的,像是一伙刚吃完消夜的大学生。他们从我身边擦过,大声讨论着昨天考试时舞弊的情景,衣服上带着烧烤的气味。他们行走速度很快,忽而分散忽而聚合,有些杂乱无章。我朝旁边走去,想躲开他们,忽然额头上啪的又是一声,他们发出一声哄笑,都狂奔起来。
他们跑得并不快,步态松松垮垮的,似乎并没有将我的追踪放在心上,直到我离他们其中一个不到一米的距离时,他们才略微有些惊慌。
“玩真的啊?”一个穿黄格子衬衣的平头朝我大喊,脚下加快了速度。刚才就是他在我额头上敲下了印章。我绕过身前那个学生,朝他跑过去。他明显地惊慌起来,旁边的几个学生也显得十分紧张。他们在我面前忽左忽右地跑着,想阻止我靠近那平头。
要是往常,我追两下也就罢了,但今晚连续发生的几件同样的事将我惹恼了。我很快就追上了那个平头学生,一把攥住他的脖子。
“你干什么?”他的脸都吓白了。其他学生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有个学生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称手的武器。
这个论坛我绝不陌生。从我开始上网那天起,我就在这个论坛注册了ID。这是一个恶搞论坛,大家在论坛发布自己生活中恶搞的故事,还经常在论坛上互相恶搞。有好几次,恶搞事件闹得太大,相关网友被告上了法庭,有两个至今还关在牢里没出来。
我有点儿蒙,正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小子已经趁着我愣神的工夫,从我手里挣脱开去,和他的同伴们飞快地跑远了。
我没有再追,该问的已经问到了,具体是怎么回事,回家上网看看杜松树论坛的消息就知道了。至少现在情况已经大致清楚,我那股因为不明所以而产生的怒火很快便消失了,想到这件事的滑稽之处,我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又一枚印章戳在我额头上,这回居然是个老太太。老太太穿得非常精致,看上去品位不俗,在我额头上戳了印章之后居然没忙着跑,而是停留在原地打量着我的额头,仿佛在衡量印章盖得正不正。
“我本来没认出是你……”老太太一开口就忍不住哧哧地笑。她脸上皱纹不少,虽然化着淡妆,还是可以看出起码有70岁了,笑起来却像个少女。看她的打扮和笑容,再加上她也参与了杜松树论坛这次针对我的恶搞活动,显然是属于人老心不老的那类。此时,我已经完全谈不上生气,只是瞪着她,甚至还有些想笑。
“你为什么不把额头上的印章擦掉?”老太太花枝乱颤了好一阵才止住,她从口袋里摸出一袋湿纸巾,抽出一张来认真地帮我把额头擦干净。
“我这是帮你,不然你这一路上还要被盖多少下啊……你家离这儿远吗?”她此刻完全是一副长者慈爱的口吻,我几乎都要被她感动了。
我家就在离这儿不到两条街的地方,但我还是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道:“远……奶奶,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回去了。”我急于回家上网查查这具体是怎么回事。
“没事了没事了,你走吧……”老太太笑眯眯地把湿纸巾扔进垃圾箱里,目送我离开。我刚走了两步,她又迈着碎步跑上来,把那包湿纸巾塞到我手里:“你用得着这个。”
但她的举动也提醒了我:虽然我家离这儿不远,但毕竟还有一段距离,这一路上,说不定还会遇到杜松树论坛的人。印章盖在脸上固然不疼,印油也未必对身体有害,可冷不丁冒出一个人就往脸上盖这么一下,绝对不是愉快的体验,何况万一对方一个失手盖到我的眼睛上,那问题可就大了。无论如何,避避总是好的。我左右张望着,想找个地方躲着走。然而这地方在仁义广场附近,地方开阔,四面八方的人流会聚到这里,再继续往四面八方走。就在我四处寻找的这么点儿工夫,身边至少已经走过十个人,其中两个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我。我慌忙低头用手遮住了脸——倒霉的是今天穿的衣服没领子,想把衣领竖起来遮遮脸都不成。但人总是有办法的,我索性就这么用两个手掌遮住大半个脸往前走。这一招固然引来许多诧异的目光,但走过了一条街,再没有人跑过来往我脸上盖章。
手掌盖在脸上十分闷热,加上我又走得快,很快就汗津津的,十分难受。我朝四周看看,这条街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有一段路的路灯坏了,隐没在黑暗中。我飞快地走进那根坏掉的路灯灯柱下,将手掌移开,擦干净脸上的汗水,让燥热的脸在晚风中冷却一下。【星火作文网 】
那两个人走得很慢,好半天都没从我身边走过,那女的甚至停下来对那男人撒起了娇。两个人磨磨叽叽在我身边暧昧了好几分钟,完全当我是个死人。在这几分钟里,我的目光逐渐适应了黑暗。听着身后暧昧的对话,我觉得十分尴尬,便将注意力集中到灯柱上来——灯柱上贴满了小广告,有开锁的、办证的、招聘的、找工作的、找人的,不一而足。往常,对这种小广告我从来不留意,但现在站着也是站着,为了打发这点儿等待的时光,我在密密麻麻的小白方块中寻找有意思的广告阅读起来。
大部分广告都是老一套,也有几个比较神的,比如一张巴掌大的广告上,就提到了一种江湖失传已久的魔术,能够将别人身上的东西变到自己身上来,据说异常神奇,千百年来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的奥秘。广告词天花乱坠,充满了怪、力、乱、神,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所谓的魔术,其实不过是小偷的伎俩罢了。我一边看一边笑,但目光再往上移,就笑不出了。
那是一张喷墨打印机打印出来A4打印纸,上头有两张扑克牌大小的照片,上面那张就是我的。这张照片是不久前旅游的时候拍下的,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放到网上,甚至没有打印出来,现在依然存在我的相机里。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居然能拿到这张照片?在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这两张照片上有一小段话,凑近了仔细看,我总算明白额头上印章的由来了。
这个一向以恶搞闻名的论坛,从昨天晚上开始,推出了一种新的恶搞游戏,这种游戏的名字叫作“专属之人”。游戏的具体内容很简单:所有参与游戏的人在“专属之人”的额头上盖上印章并拍照发到网上,可以在这个游戏中获得加分;打印这种游戏通告贴在电线杆上并拍照发到网上,可以获得论坛金币;每20枚论坛金币可以兑换一分游戏积分;游戏积分累积到一定数额,可以修改游戏规则;游戏规则修改之后,原有的游戏规则作废。
很简单,“专属之人”由网友推荐,系统随机抽选。推选人将被推选人的照片和相关资料发到网上,如果被推选人被系统抽中成为“专属之人”,他的所有资料以及照片将对游戏参与者公开。
如果不是我自己成了“专属之人”,我绝对想不到这事情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实际上,这游戏有一个明显而恶意的漏洞:“专属之人”并非自愿参与游戏。每个人都可以推荐其他任何人成为“专属之人”,但游戏规则中并没有说明这必须在自愿的前提下,事后显然也没有对“专属之人”是否愿意参加游戏的询问——至少我是这样。
这样一来,这个游戏就有了凶残的一面,即,任何人都可以将他们讨厌或者仇恨的人推上“专属之人”的位置,如果抽中,则可以借由所有游戏参与者的手来戏弄“专属之人”。
我苦苦思索了许久,想不出曾经得罪过谁。不过这事也说不好,谁也不会把怨恨那么明白地写在脸上,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颗愤怒的心。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有些寒冷,抱了抱膀子,将那张A4打印纸揭下来,折了几下塞进裤子口袋里。那上面另一位仁兄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有幸和我一起成为这出游戏的两个“专属之人”。打印纸上详细地列举了他的资料,他的网名是“凤鸣”,真名石磊,中学物理教师,市三中的初三(八)班班主任。我猜,他多半是被哪个恨他的学生推举到了网上。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不知不觉地离开了路灯柱。直到脸上又被盖了一下章,这才回过神儿来。盖章的少年已经嬉笑着跑开,有了广告上的提示,我这才注意到,在前方的某个角落里,另一个少年举着相机在暗处拍下了他盖章的这一幕。他们两人在远方汇集到一处,很快消失在街角,笑声依然传来。这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个游戏罢了。我默默地擦去额头上的印泥,依旧用手掌捂着脸,飞快地穿过街道,回到了租住的房子里。
这口气还没吐完,啪的一声,额头上重重地着了一下。人影从我面前跳开,闪光灯迅速一闪——人影又扑了上来,搂着我的脖子,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覆盖了我的鼻子。
她有我房间的钥匙,有时候还在这里过夜,现在她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手上拿着印章,印泥覆盖在我的额头。我随手拿起桌上她的小镜子照了照,照出两个反写的汉字:莫娜。
我把镜子放下,走进洗手间里,挤了点儿洗手液涂抹在额头上用力擦拭。经过这一夜的盖章,额头上已经红得模糊一片,我使劲搓了许久,才慢慢洗去所有的印泥。莫娜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看着我,几次想要上来帮忙,都被我推开了。她原本开心微笑的脸渐渐耷拉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在我身后走来走去,有时候单腿支撑着身体站立,从镜子里寻找我的眼睛,想要和我对视。但我总是故意避开她的目光。
我故意洗得很慢。趁着这安静的工夫,我慢慢明白了一件事:作为“专属之人”公布出来的那张我的照片,现在还保留在我的相机里,除了我之外,只有莫娜才能拿到。
我不愿意在存有哪怕千分之一另外一种可能的情况下冤枉莫娜——我确实很喜欢她,我也曾经异常确信她也同样喜欢我。
我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水珠,一边走出厕所。莫娜站在厕所门口拦着我,我轻轻将她拨到一边,她眼睛里猛然涌上了大片的泪水。
我打开笔记本,在等待开机的过程中,我使劲盯着桌上一处烟头烫出来的疤痕。莫娜就在我身边紧张地呼吸着,身体发出巨大的热量。
她当然知道这个论坛,我们就是在这个论坛上认识的,论资历,她比我还要早进入论坛几个月,有好几次引发网络震动的恶搞事件都是由她组织的。
关于“专属之人”游戏的帖子被置顶,用深红色醒目的大字体悬挂在论坛最上方,一打开页面就进入眼帘。我打开这帖子匆匆看了一遍——内容和那张小广告上发的没有多大区别。我的目光落到帖子底部,那里写着组织者的名字,都是陌生的ID,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至少莫娜并不是组织者。
然而,没有太大意外,我在“专属之人”的推荐帖里看到了莫娜的ID,她兴致勃勃地推荐了我,并将我的照片放了上去。令我意外的是,她在帖子里并没有隐瞒这一点,反而以一种十分自豪和兴奋的语气,表示非常期待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能够成为这次游戏的对象。更令我意外的是,和我当初想象的完全不同,绝大多数推荐者推荐的“专属之人”候选人,并不是自己仇恨或者讨厌的人,相反,他们推荐的都是自己最亲密、最关心的人,并将这视为一种荣耀。最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有不少人居然推荐了自己!那个和我同为“专属之人”、ID名“凤鸣”的石磊,就是自己推荐了自己。
“你不觉得这很好玩吗?”莫娜迟疑地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见我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愤怒,她的胆子大了一些,继续道,“而且,你没发现这个游戏的一个问题吗?”
“游戏积分达到一定程度就能够修改游戏规则,而作为和‘专属之人’亲密接触的人,当然是最有机会成为修改规则的人的。”莫娜笑道。
对我的这个问题,莫娜也没有答案,她只是反复回答:“不知道,就是想……特别想要自己控制一些事……特别想……”她用一种茫然而空白的表情重复“特别想”这三个字时,我的脊背上莫名地蹿过一股寒意。
“可你这么做……你知道我这一路上是怎么回来的吗?”我忍着怒火问。
“因为……”她怯生生地瞟我一眼,垂下眼帘道,“只要修改了游戏规则,就能将你从专属之人中删除,那样你就不会成为游戏的对象了……”
我几乎是带着满腔怒火,任由莫娜一次次在我额头上盖下了印章。起初她盖得小心翼翼,后来便无所顾忌,下手飞快,啪啪的声音敲得我头晕脑涨。我没有计较这个,我只想这一切快点儿结束。
而这个数额,是个相对数额。当积分数最高的人,比积分数次高的人,在积分上高出50分时,便可以修改游戏规则,经典恐怖故事 游戏这也就意味着这一轮游戏结束,而新的游戏也随之开始。
获得积分有两个途径:通过论坛金币换取,或者直接在“专属之人”脸上盖章。前一个方法速度太慢,20枚金币才换一分积分。所以有效的途径当然是直接在“专属之人”的脸上盖章。
游戏的发起人自己成了“专属之人”,这看起来真是非常可笑的一件事。我从来没想到有人居然愿意这么玩自己的。他是不是心理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不是分析这个的时候。石磊的积分比莫娜高出了40多分,离50分不远了。
当然他完全有条件做到这一点。早在我还蒙在鼓里的时候,他可能就已经开始从容地往自己额头上盖章了。他发出来的所有图片上,都带着笑容,一手举着自己的印章,另一手做着胜利的“V”字。
其实如果他早些加快速度,也许游戏早就结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纯粹是为了看看游戏的效果,他并没有从一开始就自己往自己脸上盖章。从论坛的数据上来看,当我在街头游荡、被人追着盖章的时候,他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只是他比我早回家几分钟,而就是这几分钟,他也并没有用很快的速度来盖章,所以他初期的积分上升得非常慢。
他的积分开始飞速上涨,是在莫娜大规模给我盖章的那时候。他一定是发觉了我和莫娜的意图。作为游戏发起人,他当然不甘心游戏规则的设置权就这么落到别人手里,于是他的速度也变快了。
从他加快速度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我们作为了竞争对手,而我和莫娜对此还一无所知,我们在盖章的过程中还不断有着争吵,每盖几个章,我就起身去把积累得太厚的印泥洗掉,否则新盖上的章完全看不清楚。
直到盖的印章数过多,我的额头上破了一层皮,无法继续盖下去,莫娜才醒悟过来:“也许已经够了?”
莫娜泄气地瘫坐在地上。刚才那么一阵密集的盖章,她显然也累了。我揉着额头上破了皮的地方,仔细看着石磊刚发出来的新规则。
新的规则在积分达到标准之后的几秒钟之内就出现在论坛上,显然,石磊是有备而来的,这是他早就设计好的。
一个疯子做出这样疯狂的事并不可怕。令我庆幸的是,我们并不是住在精神病院里。杜松树论坛的人虽然喜欢恶搞,但必定还不喜欢犯罪。往人的额头上盖章只是恶作剧,但往人身上划一刀,那就是赤裸裸的犯罪了。
作为一个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最大的悲哀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必须去上班。无论天灾人祸、刮风下雨,只要还能起得来,像我这样的人都绝对不会选择溜班不上,这和勤奋敬业之类的词语没有任何关系,只和一个字紧密联系——钱。
不上班哪来的钱?银行的存折就像是蝗虫嘴里的菜叶,咔嚓咔嚓几天就能消灭得精光。现在工作这么难找,打死我也不敢丢掉目前这份工作。
早晨起来,我和莫娜分头打电话,请了半天假。我在家里上杜松树论坛,莫娜匆匆出门,为我买了假发和假胡子,又买了两套和我平时穿衣风格截然不同的衣服。这么一打扮,我就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莫娜看着我的全新造型,笑得弯下了腰。
在她出门的期间,我一直紧盯着杜松树论坛。那上面石磊被划了一刀的消息不时传来,每次都是由不同的ID兴高采烈地宣布:“专属之人”又被划了一刀。到莫娜回来为止,石磊身上已经被划了16刀。
第一,随着时间的推移,石磊被划刀的频率是越来越高。头两刀是间隔了一个小时划上去的,后来几刀中间就只间隔了半个小时,再后来,就是十多分钟、几分钟……到最近的几次,几乎就是在一分钟内,石磊就被连划了四刀。
杜松是我的本名,也是网名,恰好这个名字又和杜松树论坛的名字如此吻合,这也算是一种缘分。以往这都是我在论坛夸耀的资本,可现在,我才发现,这真是个要命的缘分。因为在石磊的一条帖子里,我发现,他选择我作为另一个“专属之人”的唯一原因,就是我的名字和论坛的名字一致。
已经有人开始在人肉我的家庭地址了。实际上,在游戏中,我的资料也公开得差不多了,有的网友甚至跑到我以前曾经租住过的地方去找我,幸好我已经不住在那里。在住址问题上,莫娜总算还不是那么毫无保留,她只是填写了一个已经过期的地址,这点算是暂时救了我。
在中午的时候,网友们就失去了石磊的踪迹。他不知道怎么就从人们的视线里逃了出去,现在谁也找不到他。
找不到他,我就成了一个更加显眼的目标。根据论坛上的留言来看,守候在公司楼下的论坛网友,就有四五十个。
这么多人,每人在我身上划一刀,哪怕只是轻轻一下,也够我受的。而且现在是夏天,衣服不可能穿得太厚,这就导致我既不能用厚衣服来隐藏自己,也无法用衣服来阻挡刀锋。
我和莫娜几乎是怀着赴死的决心走出了家门。她将我送到公司楼下。我们本以为会看到五十多个人举着明晃晃的刀子在那里等我,实际上,公司的楼下一切正常,至少表面上如此。
那个在附近练太极的老人,为什么总是四处瞟?现在是下午,而且是在闹市区,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都非常不适合练太极,那么,他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个守着垃圾堆心不在焉翻垃圾的女人,眼睛也在四下里瞟着,放着眼前几只废弃的纸箱子不捡,脸上露出一副正在寻找什么人的神情,而她身上的那套行头,没有五千块钱绝对买不下来——穿一身这样衣服的女人会来捡垃圾?
我们是怀着怎样的勇气战战兢兢走过公司前那条街道的啊……在此之前,我们无数次在店铺的玻璃橱窗前检验我的伪装,确认万无一失之后,这才鼓起勇气朝公司走去。
起初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几乎就快走到公司楼下了。我暗暗松了口气,莫娜却紧张地扯了扯我的衣袖:“他们都在看我们。”
我浑身一紧,四下打量一下——果然,那无数道原本四处搜寻的目光,现在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我顿时感到自己浑身闪闪发光,就像舞台中心光柱下的小丑,怎么藏也藏不住。
我什么地方露馅了吗?惊慌之中,我从公司楼下的玻璃门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乱蓬蓬的头发,一脸的络腮胡子,一身皱巴巴肥大的衣服,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他们怎么认出我的?
关键时刻,他们开始迟疑,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色,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又互相看看,脚步放缓,最终退了回去,四散开来,练太极的练太极、捡垃圾的捡垃圾。
关键时刻,我和莫娜福至心灵,无师自通地变成了优秀演员。我们学着他们之前那种四处打量寻找目标的模样,目光在四周的人身上来回穿梭。这最终打消了他们的疑虑,他们经过分析甄别,终于认定我们是和他们一样的人——我们也是伪装成路人来等候“专属之人”的网友。
有两个穿着西服假装成卖糖葫芦的网友甚至还友好地碰了碰我的肩膀:“哥们儿,看见杜松了吗?他怎么还没来?”
他们穿的那可是路易威登啊,来卖糖葫芦……我是该笑呢还是该哭呢?我竭力控制着自己面部的表情,保持和他们一样神秘的腔调:“不知道,不会跑了吧?”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旁边一个伪装成小贩的男人大声说。他推着一车西瓜,两个假城管从他身边走过,目光四处搜寻,丝毫没有驱赶他的打算。
公司的大堂一如既往的寂静,保安和保洁都在闲忙着。我出于习惯想要跟他们打招呼,被莫娜狠狠拽了一下胳膊。
我这才注意到,那些看起来和往日一样闲散工作着的人,目光无比犀利。一道道目光如同利箭,会聚在门口的方寸空间。
进入熟悉的环境,看到熟悉的人,我略微放松了一些。门口的小美正对着镜子修理睫毛,看到我进来,她皱着眉头高声道:“你是谁?出去出去!”我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以我现在的打扮,她完全没认出我是谁。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将假胡子一把撕下,朝小美做了个鬼脸。
下一秒,一阵闪电般的疼痛从我胳膊上掠过。衣袖迅速被染红了,胳膊上出现了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莫娜惊叫着将小美推开,小美将手上仍在滴血的小刀塞进裤口袋,拿手机咔嚓朝我拍了一张照片。
我还在震惊之中,眼见着公司其他同事已经笑吟吟地走过来。我的目光越过那些微笑,在他们的指缝间见到了刀光。
逃生门狭长幽暗,一进去就眼前漆黑。我们来不及点燃打火机,就这么摸黑一圈圈往下跑。身后是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仿佛随时会有人扑到背后。我嗅到自己身上浓重的汗臭气,衬衫潮乎乎地贴在身上,让我简直喘不过气来。莫娜身上的脂粉被汗水润开,香气扑鼻而来。
“你快走!”她一边低头用纤细的手指飞快地将刚才拍的照片发到网上,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实在控制不住了……对不起,你快走……”
可现在顾不上这个问题,莫娜的神情兴奋而愧疚,眉宇间一片爱怜和无奈的神色,仿佛她的灵魂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有另外一种狂热暴戾的生物占据了她的躯壳,她无力与之抗争。
身后的脚步声中,多了我熟悉的一种声音,莫娜的香味远远飘下来。我胸口闷得慌,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好不容易跑出楼道口,刚要冲出去,猛然想起自己并没有戴假胡子,而门外虎视眈眈的那许多人……我打了个寒噤,在口袋里胡乱一摸,居然摸到了假胡子,匆忙往嘴唇上一贴,飞快地冲了出去。
门外的人更多了。见我冲出来,他们都警惕地看着我,我朝身后挥了挥手:“杜松在后面,妈的他带了刀,你们小心点儿!”
人群发出兴奋的呼啸声,他们从我身边经过,再也没有人注意我,仿佛一股黑色的洪水,瞬间涌进了逃生梯。
这里没有看到一个人,地上扔着几只箩筐。我顺着墙壁滑到地上坐下,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烟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怎么点也点不着,正在努力,旁边忽然伸过来一支干燥的香烟。我下意识地接过,随即意识到身边有人,寒毛森然竖立,大叫一声往后爬了几步。
“你……你这是怎么了?”我抽了一口烟才问。他浑身上下体无完肤,完全变成了血人。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石磊咕哝着,“开始只是想玩个游戏,盖章就盖章嘛,又不会死人……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我自己就想获得游戏控制权,自己给自己盖章反正很方便嘛,游戏控制权第二次落到了我手里……再后来就诡异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从鼻孔中喷出来,“莫名其妙地游戏规则就变成这样了……其实我不想的……我本来是想设置一个很友爱的游戏,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真的想不通……”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我并没有听得太明白。但看他的神情,让我想到了莫娜。莫娜也说过她无法控制自己,石磊似乎也是。
难道这游戏的规则,并不是由修改规则的人确定的?冥冥之中似乎还有别的力量在掌控着这一切,那种力量让石磊将规则修改得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也让莫娜和其他所有的人陷入疯狂。
“我本来想找到你,给你多划上几刀,然后再把规则变好……”石磊无奈道,“可是一路上我已经挨了太多刀,实在没力气和你对抗,只好划我自己……”说话间,他已经将烟头吐掉,将一把已经染成通红的刀在腹部划了一下,举起手机拍,上网传照片……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显然已经重复过不知多少次。
我凝视着他,就在这一瞬间,有某种东西落到了我身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一股躁动在心中蛇样翻腾,折腾得我坐立不安。我听见自己脑海中一个明确的声音在大声喊:“你也能成为规则制定者!”
“过去,在他身上划上几刀,只要超过所有的人,你就能制定规则。”那声音在脑海里越来越响,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石磊惊慌的脸在我面前幻化成一朵血红的大花,他似乎在喊着什么,而我已经听不见。我感到自己夺过了他的刀,正一刀刀地划在他的身上,血肉翻飞。石磊拼命地喊着,我忽然感到脊背上一阵刺痛,回头一看——是莫娜。
“规则已经改变了。”石磊的声音终于进入我的耳朵。他举起手机给我看,“就在刚才,我修改了规则。”
“规则……变成什么了?”我眯起模糊的眼睛想看清楚,但那屏幕太小了。我希望这回有一个好的规则。
石磊苦笑一声:“我也不想这样……但这回是……”他忽然目露凶光,那刀从我胸口穿过,与此同时,他的声音清晰地响在我耳边,最后几个字力度非常重:“杀死专属之人!”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目光询问他。他又苦笑一下:“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控制不了……你知道,规则发展到这一步,只能是杀死专属之人,不可能是别的。”
一刀又一刀,刀刺入肉体发出可怕的声音,莫娜浑身浴血,全神贯注地用那把短刃,一刀一刀慢慢地将石磊送向死亡。
我心中仍旧翻腾着毒蛇一样的欲望,伸手想将石磊落在地上的刀捡起来,但我动不了……
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眼睁睁看着莫娜杀死了石磊。她在狂喜中摇晃着站起身,拿起手机刚要制定规则,脑袋上猛然挨了一下,她吃惊地回过头看了看,一声没吭就倒下了。
透过竹筐宽大的缝隙,我看到一场屠杀。每个人都在争夺石磊的尸体,为石磊而准备的小刀刺在他们彼此的肉体上,我捂住了耳朵。
天黑之后,月亮升起来了,银白的月光照着小巷,再也看不到一个直立的人。所有残缺的肉体都在血泊中挣扎蠕动,再也没有人有力气站起来。
我掀开竹筐,蹒跚着在那些蠕动的肉体中前行,见到没死的就补上一刀,直到小巷彻底寂静,直到无人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