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了,之前的记忆似乎一下子都变成了碎片,散落在身后,一点一点,再也抓不住了。
不知道谁用一枚小小的图钉硬生生戳进车胎里,第一次谢雨绒以为是意外,但是一连三次,那肯定是有人蓄意这么干的。
可四下张望,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想想也不可能有,谁还会在作案之后停在那儿等你来抓呢?早就逃走了吧!
谢雨绒那辆颜色鲜艳款式时髦的跑车,在一排灰不溜秋的铁大哥中间确实有些扎眼,就好像一堆荒草里面开出了一朵牡丹花,横看竖看都不该是在一起的。当初她坚持不肯要,也是因为不想这么耀眼,可爸妈非买不可,是作为考了年级第一的奖励。
有奖励就有惩罚,后来再考不到第一的时候,不晓得挨了多少骂,受尽了他们多少唉声叹气,就好像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好像她变成了失足少女一样。
轮胎瘪了,谢雨绒只好推着那辆车走,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门卫老头儿狐疑地看着她,还没有敲放学的钟声,有学生提前离校,总是要管一管的。谢雨绒想了想还是去那个小房子里面跟老头儿说了一声,她有些不舒服,肚子疼,才上了两节课就去了四次厕所,老师让她回去休息。
老头儿倒也没有为难她,很爽快地放她走了,她得先找一个地方修车,然后才能回家。前几次去的那个修车铺还挺不错的,补个胎什么的几块钱,还免费帮你打气,检查车子的其它零件,并且帮你上油等等。老头儿还有个年轻的学徒,总是冷冷的,嘴角胡子都还没有长全,就知道拿眼睛瞟人,好像探视一般。
谢雨绒把车子推过去,学徒很主动地跑过来,问她什么问题,从她手里将车子接过来,拿了工具拔图钉,动作很娴熟。在干活儿的瞬间,他好像漫不经心地跟她说,我叫胡创,以后车子有什么毛病,就直接来找我。
谢雨绒嗯了一声,觉得肚子又咕咕地叫了两声,很怕在这儿想上厕所,但幸好并不剧烈,疼了一阵又过去了。
那个胡创怎么看都像个坏人,留着齐肩的长头发,还油腻腻的,手臂上有纹身,穿紧身衣,总喜欢叼着牙签,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跟谁都黑着个脸,哪怕说出来的是好话,口气也是冲冲的。
谢雨绒有些怕他,心想你这个样子,谁敢来找你呢?谢雨绒的方法是,不骑这辆车了,将家里那辆旧永久拖出来擦擦,暗想,这样应该会放过我了吧!
谢雨绒家其实不富裕,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家庭。但从小到大,不管怎么样,爸妈总喜欢给她买最好的东西。她上幼儿园有很贵的书包,上小学就有学习机,上了中学有新车,连分配座位这种事,爸爸都托了关系让她跟一个成绩不错的女孩子同桌……总之,但凡可以给得起的东西,可以动得上的关系,都会想方设法给她弄到,不管她需要不需要。
谢雨绒就是在这些保护中慢慢长大的,虽然她早就说过不需要,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样,她也可以怎么样,别人家的孩子怎么顺其自然地发展,她也就那样好了,可是总没有人听。后来谢雨绒琢磨出来了,并不是他们故意不听,只是他们要用这些付出去换取更多回报。
比如谢雨绒考得不好了就可以这样骂:我们什么都尽力给你最好的,你还这么不懂事,白白辜负我们的期望。可是,考试成绩好坏跟懂不懂事有什么关联呢,懂事的孩子就一定能弄明白二次函数和各种化学方程式吗?懂事的孩子就必须记得住那么多英文单词和词组吗?每个人生来就不一样,也许不擅长读书的人喜欢画画,也许不会画画的人唱歌好听,也许唱歌不好听的人会修电视机……然而很多道理,并不是不懂,而是轮到自己,就怎么也不愿意去想通!
谢雨绒的父母就属于这一类,通常他俩会为如何教育谢雨绒吵得不可开交,是送她去上钢琴课还是小提琴课,学国画还是学油画,补英文还是补数学,都能吵上半天。有时候谢雨绒觉得,如果自己就那么平凡地长大,到底有什么不好,他们是想让她成为艺术家还是外交官,可她自己,一点兴趣都没有。
所以当谢雨绒发现老永久自行车篓子里面有一只癞蛤蟆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吓得尖叫逃跑,反而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从小到大没有被欺负过,被那么好地保护着,而谁能保护自己一辈子呢?你看现在,就没有用了。
拿图钉扎车胎,在车篓子里放癞蛤蟆,还有几次是车锁不见了,也许是同一个人,也许不是,但谢雨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得罪了谁,直到有那么几天,她故意将车子放在自己教室的窗户可以看到的车棚里,而且放在最外面,这样谁走近了那辆车,她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是胡创!
谢雨绒推着车到修车店,指着胡创说胡创你出来。胡创叼着牙签,看了一眼师傅,又看了一点谢雨绒,鼻子里哼了一声,仍然是黑着脸,但声音温柔。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往门口走。
胡创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突然表情特别真诚地说,对不起谢雨绒,我以后不这样了,只是恶作剧,无聊跟人打赌玩的。
谢雨绒本来是想他不会承认,要唬一唬,但没想到就这么简单,他竟然轻易就承认并且道歉了,这样一来谢雨绒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愣在那儿没有话。胡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双手往胸前一叉,别这么小气咯,你们这些小女孩儿,就是这么不经逗!这样吧,以后不管你的车有什么问题,我都免费帮你修啊,你快点骑回那辆新车吧,我保证再也不那样了,好不好?
还从没有见过胡创这个样子,虽然黑着脸,但没有平时那么凶,还透着一点俏皮可爱。谢雨绒把嘴一撇,那也不行,你还得把之前修车的钱退给我!
谢雨绒感觉自己像那些放学后拦在校门口管学生要钱的小混混,可是谁会想到对象竟然是胡创那样的人,谢雨绒想想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后来渐渐的,因为每天放学都会路过他店门口,也就熟识了。发现胡创也没有那么难相处,只是脸吓人一点,谢雨绒想,他大概是不想被人靠近吧!
但胡创并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还是会经常对谢雨绒搞点恶作剧,这好像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谢雨绒常常被惊吓,却也为枯燥的中学生活加了一点料。
胡创最喜欢说的两个字就是小事,不管让他去做什么,他都会大手一挥,行啦,小事而已。其实,谢雨绒知道,很多事,根本就不是小事。
其实那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月考,谢雨绒考得很差,连班级前十名都没有进,出分数那天下午班主任就找她谈话,无非就是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影响考试啦,最近是不是没有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啊这些。每年考那么多次试,偶尔考差一次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但有人觉得这不是偶然,要让谢雨绒回去找家长,还要总结原因。谢雨绒心想有什么原因可以总结呢,连自己都不知道,如果回去找家长,那可就更乱套了,家人一定会小题大作,还不知道会搞出什么事来呢。
胡创常常从谢雨绒背后跳出来,假装抢了她的东西,逗她玩儿。不过这一天,谢雨绒一下子就愣住了。谢雨绒说要不然这样吧,咱们演一出戏,自编自导自演,怎么样?
这一天谢雨绒跑回家的时候鞋子掉了一只,衣服撕破了,书包不见了,车子也扔掉了。谢雨绒什么也不肯说,不管怎么问,就是一个劲儿哭。家人说要报警,她就拦着不让。
这么折腾了一个晚上,谢雨绒才开口说话,说是遇到一帮小混混抢劫,将身上的钱和手表什么的都抢走了,小混混还威胁说,如果报警,就会天天在校门口堵截她。
好在人没什么大碍,突然冒出的抢劫这件事盖过了考试不好那件事,没有人追究考试的事了。第二天家人去学校请了假,谢雨绒惊魂未定,在家休息。没想到学校还是报警了,为了其他学生的安全,小混混打劫这种事一定是不能姑息的。
当天下午就有警察来了解情况,又在附近一一盘问,虽然谢雨绒对所有人都说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想不起来,当时一切太突然,吓蒙了,但是警察仍然很快把目标锁定了胡创。
他们怀疑是胡创抢劫了谢雨绒,只是谁也不会想到,是谢雨绒指使胡创抢劫了自己!这回轮到谢雨绒紧张了,想想自己小孩子的把戏,本来就是想让家人转移视线,骗过一次责罚而已,并不是天衣无缝,又怎么能经得住盘查?
谢雨绒想办法通知了胡创,让他连夜逃走了。她将自己的压岁钱全部拿了出来,还偷了家里几百块去送给他,让他说老家亲人生病,要马上赶回去。正好胡创前几天说要去投奔一个在外地混得不错的老乡,也并非无处可去。
谢雨绒是觉得对不起胡创的,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胡创却没有怪她,只是说谢雨绒你要记得,我是为了你才要走的。
谢雨绒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心想这债是欠下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又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还呢?
胡创走了之后,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只是抢了几十块钱,弄丢了书包,而且书包之后有人捡到,按照作业本上的信息送到了学校,情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就像每年冬天的一场雪,融化之后,就被遗忘了。
谢雨绒想通知胡创,可是,却丝毫找不到他的消息。她还是经常去那个修车铺,拐弯抹角打听胡创的事,但是老师傅说他出去做大生意,不会再回来了。
那一年夏天就这么匆匆过去,后来听老师傅说胡创在外地混得很好,有了自己的车行,手下还有多名员工,有了出息。谢雨绒这才松了一口气,渐渐开始忘记他。
贺孟都就是在那一年转学过来的,他原来是在上海上学,但是因为没有上海户口,只好回来参加高考,家里为了让他尽快适应,高三一开学,就让他转回来了,住在姨娘家。
贺孟都才来的时候,不仅穿得跟大家不一样,什么都好像不一样。衬衫两襟不对称,领子上有很小的蝴蝶结,裤子上挂着链子,有时候裤腿很肥,有时候又特别紧身,总之,他的衣服都是电视里才能看到的那些衣服,在这里从来没有人穿过。还有他说话也跟别人不一样,读英语的发音也不一样,卷舌的音特别卷,鼻音又特别后,老师经常表扬他口语好,喊他起来朗读。
大概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月,贺孟都的校服做好了,大家都穿校服,终于没有服饰上的差异,不过他穿校服也跟别人不一样,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就是校服穿在他身上,并不难看,反而觉得很运动很阳光。
贺孟都成绩不是很好,大概大城市跟小城不一样,贺孟都对于一周只休息周日下午半天这件事简直是根本无法适应,每周都会因为打瞌睡被老师罚站在教室门口,又会因为写不完试卷被罚抄错题集。新学期的两次月考之后,贺孟都就被折磨得不像样子,一点都没有刚来的时候那种骄傲了。
让贺孟都和谢雨绒有交集的有一天下晚自习,贺孟都又被罚,谢雨绒在后面写黑板报。到了高三,没有老师和同学愿意花更多的人力和精力在黑板报上,就每次交给一个同学,随便从那本书啊报刊啊抄写励志的内容。这一次轮到谢雨绒。贺孟都坐在桌子上,晃着两只腿,看谢雨绒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写写擦擦,贺孟都说这样一黑板全是字丑死了,你就不能搞点漫画啊插画什么的吗?
这是贺孟都和谢雨绒的第一笔交易,谢雨绒没有想到,贺孟都画得还真不错,黑板报因为有了点缀生动多了。第二天好多人都赞扬黑板报,谢雨绒大方地说是贺孟都画的,让大家对贺孟都赞叹不已。
还有意外收获,学校抽查黑板报,给谢雨绒班上的打了高分,发了一面流动红旗。是谢雨绒去领的,回来的时候她看见贺孟都一直对着她笑。
贺孟都的车子停在前面,谢雨绒一出校门就看见了,想想还是从另一条路绕道回家,并不是不想见,只是今天不想,因为,她还没有想好。
贺孟都在谢雨绒的车篓子里放了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漫画,是谢雨绒的画像,日本漫画的风格,旁边有一个很小很小的男孩子举了一朵花,旁白是,你喜欢我么?
在许多人年轻的时候,会莫名对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当他走过你身边,会心跳加快;当他看你一眼,你会脸红;当他在你的视线范围之内,你会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追着他的方向……
谢雨绒对贺孟都有这种感觉,但是她有点害怕,爱情毫无准备地来了,不是不期待,也不是不愿意,只是女孩子的惯性,总是希望对方多问几次,显得自己仿佛不是那么喜欢他,只是到最后被感动,才答应的。
谢雨绒一直没有回复贺孟都,但仍然与他讲话,有时候还当着很多人的面,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贺孟都显然是有经验的,没有追问,就这么将谢雨绒晾着,反而这样谢雨绒跟他说话的次数更多了,本来就是前后桌的位置,有时候贺孟都拿圆珠笔在后面捅她,她便直着身子靠在他的桌子上,不用回头,他说什么她都能听见。
机会仍然很快来临了。有一天晚自习的时候,突然停电,整个教室一片漆黑。大家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在黑暗里聊天唱歌,好不欢乐。
让谢雨绒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贺孟都趁机亲了她一下。他让她靠过来,说有话跟她说,结果她转过头去的时候,他一下子握住她的肩膀。
这是第一次,有男孩子亲吻她,凉凉的嘴唇,温暖的舌尖。一开始她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但他握住她肩膀的手那么有力量,又那么安稳。那个过程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却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灯亮起来的时候,谢雨绒的脸还是红的,没有人注意他们,可是谢雨绒却觉得好像所有人都在看自己,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她只好埋头假装做卷子,再也不敢抬头。虽然贺孟都时不时在后面喊她,可是她一次也不敢理他,或者是还沉浸在刚才那个亲吻里,怕一回头,被他发现脸上的红云。
高三的生活每一天都过得很慢,但是加在一起却像个滚轮,飞速滚动,一眨眼又是一个春天,但这个春天对于谢雨绒来说,却不是个美好的季节。春天的时间到了,却没有春天该有的样子,已经是三月,依然春寒料峭,厚重的棉袄和嘴巴里呼出来的白气让整个季节变得乏味无比。
如果不是胡创突然出现,谢雨绒也就这样安然地度过这个季节。可以在放学的路上跟贺孟都偷偷牵手,可以看见他漂亮的笑容,还可以在晚自习之后某个黑暗的角落等他的唇印贴在额头上,总之除了寒冷,这个春天谢雨绒原本是幸福的。
胡创是个意外。谢雨绒本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自从贺孟都来了之后,她几乎忘记胡创这个人了,只知道他过得很好,变成了有为青年,谢雨绒甚至觉得,如果当初不是发生那件事,胡创还是在那个小小的修车铺当伙计,或者他该感谢她,所以她自己已经不觉得自己亏欠他了。
胡创在那个曾经与她一起上演抢劫大戏的巷子堵住了谢雨绒。是晚上了,路灯昏暗,谢雨绒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觉得他瘦了。胡创摁住了她的自行车,将前面的车轮子夹在两腿之间,趴在把手上看着她,他的脸离得特别近,让谢雨绒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他一下子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往后退。
谢雨绒说你不是过得很好,开了车行当了老板吗?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谢雨绒的声音都在颤抖,她努力想看到胡创的样子,但这么晚了他还带着墨镜,怎么也看不清。
谢雨绒在心里颤了一下,他是跟踪自己还是到处打听自己,或者用别的方式,总之这是她自己生活,跟他有什么相干呢?谢雨绒甩开了他的手,那是我自己的事,在最坏的人生遇见你不要以为你曾经帮过我,我就要什么都听你的!
那天晚上谢雨绒整夜都没有睡着,有些害怕胡创会报复,将之前的事说出来,又有些担心后面胡创会不会纠缠自己,看目前的情况,他已经打听了很多事,难道,他一直是在喜欢自己吗?
贺孟都不见了。他的姨娘半夜打电话给老师,说他一直没有回来。老师带了几个男同学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报警警察说也许去哪里玩了,要是第二天还没回来再说。
第二天贺孟都被发现倒在学校门口,身上有伤,神志不清,像是被人灌了太多酒,后来听说也有可能是被灌了药。贺孟都被送到医院去洗胃观察,而贺孟都自己,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
只有谢雨绒知道,一定是胡创。但胡创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如果他不主动现身,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不过他必然会再次出现,这是毫无疑问的。
谢雨绒这几天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心里就像藏了一只炸药,随时可能爆炸。胡创再次出现是一个下雨天,也是贺孟都住院的第三天。谢雨绒看到胡创就哭了。胡创说你是为他哭吗?你有多喜欢他?早知道你这么喜欢他,我该下手更重一点!
谢雨绒说你放过他,我以后不跟他在一起了,你也不要纠缠我了,你当你的老板,我考我的大学,我们互不相干,好不好?
谢雨绒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快崩溃了,她穿了一件很薄的雨衣,却仍然闷得透不过气来,内衣都湿透了黏在身上,连呼吸都困难。
谢雨绒咬咬牙,有点头昏脑胀,曾经的胡创,多么可爱,那个喜欢说小事一桩的大男孩,怎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呢?究竟是自己真的亏欠了他,还是他从走掉的那一天,就等着回来向自己索取回报呢?
谢雨绒最终还是答应了跟胡创,贺孟都出院之后,谢雨绒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任凭贺孟都怎么追问,都不肯再跟他说话了。
贺孟都很快自己找到了答案。他跟着谢雨绒,在跟胡创见面的时候,站在他们面前。贺孟都什么都知道了,自己的那番遭遇,原来都是拜谢雨绒所赐。
而他一直没有告诉谢雨绒,胡创给他灌下的酒里面除了安眠药,还有可卡因的成分!可卡因是什么,是TVB电视剧里面经常出现的东西,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东西,是可以带来后遗症的东西。他怕她担心,都不敢告诉她,可是没有想到,罪魁祸首竟然就是她!
贺孟都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谢雨绒,好样的!谢雨绒看到他的眼神,在夜空里充满了怨恨,就那么一闪念的时间,谢雨绒觉得万念俱灰,有种世界泯灭的幻觉。
从那天之后,贺孟都再也没有跟谢雨绒说过一句话,就算是迎面走来,一定要目光相接,也一定是带着恨的。谢雨绒知道他是应该恨的,那次的事给他带来的后遗症远不止心里的,还有身体。
谢雨绒所想的是时间过得再快一点,拼命念书做试卷,拼命考上大学,因为考上大学之后,就可以离开这里,她不相信胡创会一直跟着他。她想填志愿的时候都填那些偏远的地方吧,远离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离开胡创,离开贺孟都,不再活得这么卑微和歉疚,不再受他们的制约,过上自由的日子!想到这个,谢雨绒就好像从满是废气的城市突然到了绿色的森林,迫不及待想要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距离考试越来越近了,日历每翻过一天,谢雨绒就觉得心里轻巧一些,但这样的感觉终止在不久之后的一天。晚自习之后胡创来找她,对她说你就考本地的大学吧,我马上在这边开个车行,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就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了!
听了这句话谢雨绒脑袋一阵发重,很想栽倒。她说我不想考本地的大学,我想去其它城市,我想去远方看风景!
胡创嘿嘿笑了两声,谢雨绒,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不就是想躲开我吗?告诉你,你躲不掉的!你跑到哪儿我都能找到,这辈子,咱们俩注定要在一起!
谢雨绒没有说话。胡创又轻声细气了,他将两只手搭在谢雨绒肩膀上,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以前那样的我们,好不好?
谢雨绒还是没有说话,但是心里波浪汹涌,如果能够回到以前,她就算一辈子不骑车一辈子被欺负一辈子考不到前三名,也不会交一个这样的朋友。
贺孟都像幽灵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拳打在胡创脸上,墨镜飞出去了好远。贺孟都声音很大,你这是喜欢一个人吗,你这是纠缠,你明白吗?
胡创无端挨了一拳,居然没有立刻还手,只是满地找他的墨镜,贺孟都带了手电,加上昏暗的路灯,倒也看得清楚。
灯光扫过胡创那张脸的时候,谢雨绒目瞪口呆,胡创居然是个独眼龙!他只剩下一只眼睛,另一只瞎了,剩下空空的眼窝。看到谢雨绒那样的表情,胡创立刻转过头去,将地上的墨镜捡起来迅速戴上。
这大概就是他绝大多数在晚上出现,并且一直带着墨镜的缘故吧。谢雨绒这才意识到,胡创回来了这么长时间,自己竟然没有好好看过他,更没有去了解过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任何事。
他离开这里以后,就去了广州,刚下火车就被偷光了钱和证件,后来好不容易找到老乡,原来是做拐卖小孩子然后组织盗窃的生意,胡创不肯做,就被扣押了。那只眼睛是逃走的时候从四楼的阳台跳下来,掉在垃圾站里,被里面丢弃的烧烤肉串竹签子戳瞎的。
胡创受伤之后自然更加逃不掉了,被老乡的老大抓回去,虽然去医院治过了,但终于还是失去了一只眼睛,胡创万念俱灰,终于还是加入了他们的组织,除了组织小孩子盗窃,还帮人销售违禁品。
后来的胡创已经不想逃脱了,加上成功脱离的可能性太小,所以这么长时间,都不曾找到机会。这一次离开,是因为广州的老大被抓了,他们这些属下树倒猢狲散,有些人被通缉,像他这样没有名号的,都各自逃散。有人可以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但谁也保不住哪天就被抓进去。
谢雨绒让胡创去自首,胡创不肯。他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比我犯的事大多了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啊?你要是在火车站丢个几千块钱你以为报警就能找回来小偷就能抓回来吗?你以为这年头杀人就一定要偿命吗?总之,我决定以后不会再做那些事了,为什么还要去给政府添麻烦,我好好过日子,不是比进去坐个几年牢要强多了?
谢雨绒心里倒是动了一下,但并不确定要这样做,毕竟胡创的现状,自己也有责任的,况且,他现在真的没有做坏事,除了对自己,还有上次对贺孟都。
想到贺孟都,谢雨绒突然觉得心脏有些沉重。上次他打了胡创那一拳,让她有些感动又有些害怕。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还是自从胡创出现之后,她开始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胡创被警察带走是在高考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谢雨绒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还是从家人那里知道的,吃早饭的时候妈妈像八卦周刊一样,雨绒你知道吗,咱们这儿竟然有贩毒分子,你知道是谁吗,就是以前你们学校旁边修车行的那个人,而且啊,以前抢劫你的就是他,听说他都承认了。哎哟你这几天晚上回来小心点,不知道他有没有同伙会不会再做坏事啊,我让你爸去接你……
后面再说什么谢雨绒就没有听进去了,那段在心里上了封印再也不准备拿出来想的往事像装满豆子的竹筐被打翻了似的,一下子都倒了出来,在眼前清晰地演了个来回。
谢雨绒胡乱喝了两口牛奶去了学校,估摸着在学校还能听到更多的消息。可是进了学校一片安静,什么风声都没有,唧唧呱呱的早课,有人在打瞌睡,有人在背单词,有人在偷偷聊天,有人在抽屉里看小说,一切风平浪静,就跟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一整天谢雨绒都在魂不守舍中度过的,一直到放晚学的时候,贺孟都给她扔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样他就不会来纠缠你了,好好考试,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开始新生活。
谢雨绒握着纸条呆呆地在放学的人潮里朝校门口走,想起那些过去的岁月,与胡创那些好的坏的,与贺孟都那些好的坏的,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又好像是在昨天。她现在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了,之前的记忆似乎一下子都变成了碎片,散落在身后,一点一点,再也不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