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花开 岁月静好一位四十余岁的姑娘身着桃色曲裾裙坐在庭前,没错,是四十岁的姑娘。未出阁的女子不论是四十岁,哪怕到四百岁都还是姑娘。而有些女子,不论是到四十岁还是四百岁,未等到自己钟意的人依旧会做个矜持的姑娘,待嫁闺中。
所以,姑娘身着桃红色衣裙便也不再奇怪,头戴红花也理所当然不足为奇。更何况,人与人不同,花与花不同,杜鹃只能在初春与百花争艳,仲秋便化作泥尘。而有些花儿,她历经了春夏秋冬的洗礼,却依旧明媚动人。如海棠,如木犀。
姑娘就叫木犀,年逾不惑,却依旧如姑娘般娇容不减,灿烂如花。沉思中的木犀姑娘莞尔一笑,两个小酒窝瞬间比仲夜下的星星还要亮,桃腮带笑下,说不尽的动人。
月儿很瘦,瘦得只剩一个不太清晰的半圆,月儿既是不圆,想必定是一抹残月。即便再皎洁如玉,却依旧遮挡不住四面八方的苍凉与期盼。早已忘了是月儿先不圆,还是人飘落江湖,难团圆。月儿和人便在此夜无声的对视,交换心里的寂寥,彼此共鸣。
庭前树落下绯红若羽的花,花若轻羽,名为合欢。合欢花,合则欢,不合又怎能欢笑释怀,何况这一分离就是二十年。正值夏末,合欢花刚过怒放的季节,所以每年此时的数夜都会比平日落得更多一些。
不知是不是合欢树也对木犀姑娘有些忧怜,庞大的树冠飘落下来的花儿却总在木犀姑娘左右。落到头顶裙上的更是不计其数,宛若红色的蒲公英雨。如若不是树上一览无遗,木犀姑娘真以为有人在树顶洒落花雨。
木犀姑娘的画很简单,没有五彩缤纷的颜料,七杆从大到小的兰竹狼毫摆在画案上,一盏紫砚在右手侧散发墨香。画出来的画是简单的黑白调,细腻的画笔用墨色勾勒出浩大磅礴的山水画、春暖花开的人间、平凡的农家炊烟。简单,却有意境,却无人懂。
不管有没有人懂,却总有人买。名家的画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寒霏城的民众并不富裕,所以总有附风趋雅之人买些廉价的画装饰门庭。而木犀姑娘的画不仅好看,而且便宜。
院前街头,木犀姑娘正在作画,画案前来了华富公子,一看便知是富贵子弟,腰间一块璞玉平常人看看都知价值千金。玩世不恭的摆弄着案前的一幅幅画,一副水墨未干的六月林海被贵公子粗暴的摆弄得墨污四散,还浑然不觉。
木犀姑娘皱了皱眉头,她可以廉价将自己喜爱的作品卖出去,却不允许作品无端被毁掉,那每一笔都是心血之作,即使卖得廉价,她也未假丝毫笔墨。
木犀姑娘轻轻道:“一共一百二十九幅画,六十三幅每幅十文钱,六十五幅每幅十五文,还有一副是非卖品。
二十两金子买一百二十八幅画的确绰绰有余,可谓出手阔绰,价格岂止是原价十倍百倍。但是,买一百二十九幅却不够,远远不够。还有一幅画并非木犀姑娘所作,是木犀姑娘的父亲留下唯一的物品。
画却不仅仅是父亲留下的而价值千金,因为她父亲的名号本就价值千金,醉字值五百金,狼字也值五百金。
画圣醉狼大人在旻风国曾是画道中的巅峰之人,天下无人能项其背。绝笔之作——对饮山水月一被知晓,定是文人骚客愿倾家荡产一观之作。
由此可见,贵公子无论知不知道最后一幅画的价值都是要占大便宜。难怪总有人说,越富庶的人越小气,越贫穷的人越大度。
木犀姑娘抬头看去,一个满脸胡茬的青年,穿着邋遢的青色长袍。身无长物,只有一柄灰色的剑,其貌不扬,但却有种莫名的凝重感。
木犀姑娘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人,或许是因为他的胡茬,或许是因为邋遢,或许是因为他的不可抗拒,或许…什么都不因为。仅仅是喜欢。
苍小浪横眼向贵公子看去,冰凉的感觉在贵公子眼里穿透到心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杀气浓烈到四肢百骸都颤抖的力量。
不过贵公子不知道这些缘故,只是想起了寒霏城内经常有“响马”混入城来踩点,动则取人性命,流血五步。想起方才的杀气,不由脸白了又白。夺路而逃。
苍小浪沉吟一会,将画案上的山水画视若珍宝般拿开移除一角空地,随手拿起一杆兰竹狼毫。沾饱墨后,挥挥洒洒的写下八个歪歪曲曲的大字,欠金千两,择日而还。后面郑重的落上名字,按上手印。
既是快马,便须路平。倘若是崎岖山路见不平,想必是行不痛快的,苍小浪此番在不断倒退的山路上不禁摇头,此番在寒菲城见不平可是花了大代价的,须弥间便是千金易主,长吐一口浊气,罢了罢了,只要心中所平,畅快淋漓,便是千金又如何。千金散尽还复来,慢慢再还罢了。
苍小浪并非随意敷衍,男子汉一诺又岂止千金,更何况,这些年沧浪镖局在江湖小有名气的原因也在重情守诺,不论天崩地裂,只要未身死,便守得承诺,按雇主要求交镖。
三日后,木犀姑娘依然在院前摆案作画,全然无视外物。早已忘却前些时日的欠条一事。有人帮她解围便感激不尽了,至于欠条,早就当做顽笑,抛诸脑后。
木犀姑娘抬首望去,只见苍小浪大咧咧的站在身旁,伸手递出黑乎乎的钱袋。掌中是厚厚的剑茧和斑驳的伤痕。
木犀姑娘稍作犹豫,接了过来。她接的不仅仅是银子,也是一份承诺。她懂得,有些人的银子远远没有面子重要。这就是人与人,有些人认识一辈子,交情泛泛,有些人初次见面,便深知习性,一眼万年。
于是,她收起未画完的画纸,艰难的入庭院,碰出一杯粗茶,还在衣裙上印下点点水纹,显得格外艰难。
酒催人言,苍小浪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说他自幼习武,只望卖与帝王家好平步青云。说他从镖师到镖局,说他曾三日不断血战西漠八毒,说他数年血溅四海无一丢镖,说他纵横江湖见识趣闻,总能听见他那肆无忌惮的大笑,沧桑、豪迈、不羁放荡皆有。
木犀姑娘画的不仅仅是山水江河日出月明,也画老人孩童,还有酒。心情好的时候画出来的东西便赋予出足够的灵气,木犀姑娘渐渐名气也大了起来。
苍小浪偶观木犀姑娘作画的娴静,武技也有所顿悟,说不上是木犀姑娘的功劳还是怎样。顿悟这东西悬而悬之,说不定日夜苦修尚无所获,偶有出恭放茅便有顿悟。
苍小浪也比平常多喝了些酒,不知是与霞交印生辉还是怎样,犷的脸颊上也染上了红霞,看上去似乎有些羞涩。
苍小浪没有以前的滔滔不绝,如木犀姑娘般沉默不语,他用力夹起最后一粒兰花豆送入口中,狠狠的咀嚼,似乎在吃没有炖烂的牛板筋一样。然后挥手抹了把脸,恢复了平静。
木犀姑娘正在做女红的手僵了僵,似乎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不小心刺破了指尖,赶忙低头吮吸冒出血珠的指尖。
二人很有默契的同时沉默不语,但无形中空气里好像响起了无数急促的咚咚声,氛围很紧张,两个人都在害怕。苍小浪不由有些懊恼,自己早已经历大起大落,跟死神打过无数照面都淡定自若的,怎么好没道理的突然害怕。他不知道有些东西不太懂,是会害怕。人类最害怕的是未知,生死远远没有未知可怕。
木犀姑娘也很害怕,她不记得父亲大人离去后有多久没有没离开院前了,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最担心的是,行动不便,远行需要人照顾,需要人照顾便是累赘。念及此处,她长叹了口气。缄默的人都不善言辞,于是她轻轻摇了摇头。
苍小浪慌了一刹那,接着故作镇定笑道:“我带你去看看九州大地,三山五岳,看看花花世界多么精彩绚丽。”可是,却掩饰不住眼神里的黯淡。
再后来,木犀姑娘寄情书画,醒时画,梦中画,画山画水画这落寞的世间。人一旦专注起来的力量便是无穷无尽的,渐渐的,木犀姑娘盛名在外,传到帝都。传遍旻风国的每一个角落,一幅墨宝已不止千金,却一直记得有个人还了三百六十九两金子,尚欠六百三十一两金子未还。
既然未还,当然得算上利息,到后来利息本金都算不太清楚了,难以思考出来,于是木犀姑娘偶尔会呆呆的,估计还在算到底涨到多少金子了。
在苍小浪浪迹江湖的第二年,便有慕名而来的山野郎中来帮木犀姑娘医治腿疾,木犀姑娘本来不抱有希望,旻风国的姳妃因喜欢木犀姑娘的画风,见木犀姑娘腿疾曾派御医来看都未医好。权当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
岂知让山野郎中用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药膏与针灸后居然渐渐有了知觉。再过了九个月便已能蹒跚行走,不久后便与常人无异。
于是,木犀姑娘的日常安排也丰富了起来,不止是画画与发呆,还种养花养草种树。嗯,木犀姑娘酿的果酒也是醇香醉人。
然后就一直如此,时间也奔腾而过,一眨眼便是二十载悠悠岁月。木犀姑娘还是念念不忘有个人欠他六百三十一两金子,已有二十年五个月零十日了。她偶尔会想,做人要守承诺啊,哪怕还不了利息,还不了本金,只是过来还上几个铜钱也可以让她欢喜啊..
木犀姑娘捡起一片合欢花,回到院内取出一小坛自己酿的果酒。酿酒多了,后来也会自己喝上一点,碧绿的果酒不但香醇甘甜,也无甚酒劲。是以木犀姑娘也有些喜爱。
忽然!木犀姑娘闻见若有若无的酒气,她顿时慌了起来,前后左右急切的寻找起来。那阵酒气并非果酒的醇香,而是清酒与布衣的味道,她清楚的记得第一次闻见这种气味,是他第一次在画案前递过银两时的布衫上的味道。
木犀姑娘整个人如同天地要崩塌时的慌乱,急忙跑到后间,叫起正在熟睡的伙房园丁马夫等等佣人,慌慌张张的叫佣人们满庭院的找起人来,甚至叫了厨娘去官府报了官,叫官府来帮忙找人。
众人把所有灯笼都点燃,把庭院照个灯火通明找了一个时辰,差点都把地皮掀起都没见到蛛丝马迹,只能一一散去。木犀姑娘失魂落魄坐在院前的竹椅上,摇了摇头,似乎要把什么给甩出脑海,走上阁楼,布上木梯,准备到屋顶看看星月。
那个熟悉的背影早就印在心头,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她依然熟悉,她努力的爬上屋顶,坐在了他身旁,依然如当年般静静的缄默,本来慌张的心,在坐在他身边变得无比安定。【星火作文网 】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当初为什么悄无声息的就走。”一向阔淡的她居然质问了出来,是幽怨,是愤怒,是不甘…有太多太多感情要陈述。
再后来,木犀姑娘就嫁人了。嫁人的那天红扑扑的小脸,捧着二十年前埋下的一坛清酒说道:“酒虽挥发不少,却更加醇香绵长。”